本文為《此心安處，是中國——記中國家電業研發第一人胡自強博士》系列連載的第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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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涉江湖，一戰成名

1992年，獲得美國普渡大學機械工程專業博士學位的胡自強面臨著職業生涯的第一次選擇。

位列美國工科十強院校之一、被譽為美國航空航天之母的普渡大學向自己的學子伸出了橄欖枝。胡自強的導師Stuart Bolton教授也希望自己的愛徒能夠成為一名教授。但是去是留，胡自強卻有自己的想法。“當初來美國，就是希望能學習實業科技，如果留在高校任職，就距離自己最初的愿望越來越遠。”胡自強還是決定去找一家企業任職。而這時，深刻了解愛徒內心愿望的Stuart Bolton教授，選擇了支持胡自強自己的決定。他向胡自強推薦了一家企業，即美國馬里蘭噪音消除技術公司。這家企業今天已經淡出人們的視野，但在1992年的美國，這家企業非常著名——當時它已經在納斯達克上市，擁有一百多名研發人員，他們當中很多人畢業于麻省理工、普渡、劍橋等著名高校。它很像今天中國的初創公司——它是主動降噪技術領域的領軍企業，在當時非常具有前瞻性——直到最近幾年，主動降噪技術才開始進入家電應用領域。作為一家以技術為核心的創新公司，當時很多美國報刊雜志都對它進行過報道，如《Popular Science》《USA Today》等。這樣一家企業自然會激起“技術控”胡自強的很大興趣，便決定加入。

就如今天中國的創新企業一樣，美國馬里蘭噪音消除技術公司的團隊由一群富有激情的“技術控”們組成。大家在技術能力上互不服輸，在項目攻堅時又能夠緊密合作。直到今天，這樣的企業“氣質”和氛圍還讓胡自強回味不已。后來，當胡自強逐漸開始帶領一個團隊時，他都盡自己最大努力為整個團隊營造這樣的氛圍，無論早期在GE還是到后來的三星和美的，都是如此。

胡自強很快融入這個團隊之中。讓他記憶猶新的，是加拿大Wingpeg的一個戶外大型變壓器主動降噪項目。項目由美國人Steve Hildebrandt負責，胡自強作為他的助手，與他一起，到野外去測試大型變壓器的噪聲場，以期找到大型變壓器的主動降噪方案。然而，項目還是出現了意外。在做后期數據計算時，Steve Hildebrandt發現，多日辛苦從戶外測量回來的數據，竟然因為少測了一項參數，商用軟件無法進行分析。無奈之下，Steve Hildebrandt宣布項目失敗。向來少言寡語的胡自強沒有說話，但他默默地拿回了數據，想對數據進行進一步分析。在缺失一項參數的情況下，胡自強從底層邏輯開始算起，編程建模，最終對噪聲源進行了特征分析，制定了有源噪聲控制的解決方案，并開發出首代變壓器有源噪聲控制系統。這不但讓這一項目順利完成，其成果也真正實際應用到對變壓器聲音源預測中，從而有效降低噪聲15dBA。可以說， 這是全球第一例成功將主動降噪技術落地到實際應用中。當然，這也讓胡自強拿到了他的第一個專利：GLOBAL QUIETING SYSTEM FOR STATIONARY INDUCTION APPARATUS。后來，這一成果也被公司在歐洲和加拿大申請了專利。這也是胡自強至今近30個全球性專利之一。

在“以技術說話”的馬里蘭噪音消除技術公司，胡自強也因此“一戰成名”，不但得到了領導層的認可，在實際工作中也開始獨立帶領團隊接手項目。但是，如早些年勢頭強勁的AI技術一樣，每一項前瞻性技術的成熟與落地，都需要天時地利。直到今天才開始真正走到應用領域的主動降噪技術，在二十幾年前，還不夠成熟，解決方案成本太高，無法大規模商業化。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在胡自強加入公司兩年后，馬里蘭噪音消除技術公司終于無法維持在技術上的高投入，開始裁員。看到身邊曾經一起奮斗的同事一個一個離去，并未被裁員的胡自強心里說不出的難過。斟酌再三，胡自強向公司提出了辭職。

人生寬闊，選擇唯一

在決定離開馬里蘭噪音消除技術公司后，胡自強向自己的導師Stuart Bolton教授匯報了自己的現狀。而Stuart Bolton告訴他，GE中央研究院正在招人。由此，1994年，胡自強加入GE。在GE，他從普通工程師做起，做到首席工程師、項目經理，從GE總部到家電事業部，一干就是12年。也正是在這12年中，胡自強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事業路徑，明晰了“我要回到中國”的目標，也看到了全球家電產業最終會轉向中國的大趨勢。也正是這樣的目標和這樣的發展趨勢，注定讓他與中國家電業以及中國家電龍頭企業之一的美的，結下不解之緣。

當時的GE中央研究院大概有1500名研發人員，博士、碩士、本科各占三分之一。這個組織平臺為GE包括航天、家電、火車內燃機等各個事業部提供創新技術支持。胡自強所在的部門是GE中央研究院機械實驗室，這個實驗室有100多名員工。胡自強作為主力參與的第一個項目是美國宇航局的項目——為航空發動機提供有源噪聲控制的解決方案。這是美國宇航局的核心實施項目。項目完成得非常成功，并得到了NASA的認可，胡自強也以此項目為基礎，開發建立了內燃機的聲學動態模型。

除此之外，在GE中央研究院期間，胡自強還涉足了醫療領域以及其他一些領域，但真正對他以后的人生走向影響巨大的，還是他主導的幾個家電項目。其中，讓胡自強從工程師走到可以獨立組建自己研發團隊的，是一個冰箱降噪項目。1996年，在市場上，GE冰箱在噪聲方面面臨著很大競爭壓力。競爭對手的冰箱噪聲做到了42dBA（聲功率，下同），而GE冰箱的噪聲普遍在50dBA，GE急需在現有產品平臺上對噪聲進行改善。胡自強接手了這個項目，并且項目完成得非常完美——它不但讓GE冰箱的噪聲降到與競爭對手同等水平，而且，由于采用對蒸發器進行系統優化的路徑來達到降噪的目標，這一項目也同時有效降低了成本。它還被評為GE的六西格瑪樣板工程項目。后來，這個項目還被作為GE中央研究院支持家電事業部的典型創新案例刊登在1998年2月的《今日通用家電》上。

圖說：通過對蒸發器進行系統優化，不但讓冰箱的噪聲得到了有效改善，同時降低了冰箱的成本。1996年，胡自強主導的GE冰箱降噪項目成為當年GE的六西格瑪樣板工程項目。這張照片刊登在《今日通用家電》（1998年2月）上（照片右三為該項目負責人胡自強博士）。

值得一提的是，在做這個項目時，GE家電事業部的合作方，正是后來胡自強在美的做全球研發布局時，出任美的美國研發中心主任的Mark Wilson，他在2020年成為美的集團的“科技明星”。Mark Wilson當時任GE家電事業部制冷系統負責人，也正是胡自強冰箱降噪項目的“出資方”。完成這一項目后，兩個人都非常認可對方的研發能力和職業精神，在各自的內心為對方打上了“互認”的“標簽”，這也為后續再次在美的成為同事埋下了伏筆。

這個項目讓GE家電事業部認可了胡自強的技術能力。時任GE家電事業部項目對接經理（GE研發體系的一個對接集團項目協同崗位）的Gary Chastine特意給GE中央研究院家電客戶經理（BI）Dave Najewicz發郵件表示感謝。他在郵件中還特別指出，由于沒有項目負責人胡自強及其他參與人的郵箱，請Dave Najewicz務必將郵件轉發給他們表示感謝。郵件中同時提到，由于這一項目極其成功，GE家電事業部將為該項目提供100萬美元的資金，并考慮為胡自強的團隊支持更多的研發資金。

GE家電事業部開始每年為胡自強的團隊支付200萬美元研發費用。這讓胡自強有能力組建自己的研發團隊，他籍此進一步擴大了自己的舞臺——胡自強在一座廢棄的實驗樓里，建立了風機風道系統實驗室以及GE中央研究院史上第一個振動噪聲實驗室，他的研發團隊從3個人增長為十幾個人。也就是這個時候，胡自強向遠在地球另一端、供職于韓國LG的金成鎮發出邀請，兩個人在畢業六年之后，再次在美國GE成為同事。

1998年，胡自強的團隊接手了GE家電事業部另一個冰箱項目——冷凝器風葉降本項目。1998年11月18日，GE董事長兼CEO杰克·韋爾奇（Jeck Welch）寫了一封親筆信給GE中央研究院有關負責人，稱這一耗資僅15萬美元的研發項目，將為GE冰箱每年節省600萬美元。信中說：“家電事業部與中央研究院的團隊一起成功開發了一種冰箱用塑料冷凝器風葉，可以滿足消費者的降噪和能效需求。這種風葉將使GE冰箱能夠用上更便宜的兩極電機和塑料風扇葉片，從而取代當前的四極電機和金屬風扇葉片——其技術挑戰是設計一種風葉，可以當前葉片兩倍速度運行且噪聲水平相同。這種新型設計將在3個冰箱平臺上使用，每年將為GE家電降低約600萬美元的材料成本支出。”實際上，這一設計直到20年后還在使用。

在做這兩個項目時，胡自強的團隊也更像是一個“初創”團隊。團隊從無到有，從小到大，需要事業部為研發項目提供資金支持和合作——團隊每增加一個人，就需要有項目支持約20萬美元的費用。但是，這樣的困難，卻成為激發拼搏精神的動力。“每個人都很拼。”胡自強曾經回憶說，“這個團隊是個多國部隊，有美國人、中國人，也有土耳其人。大家每天早晨第一件事，就是聚在一起討論昨天的實驗結果，今天應該向哪個方向繼續。”讓胡自強印象最深的，是一個技術員。他是一個心靈手巧的美國人。每天晚上，當研發人員下班后，他都會把白天的實驗結果拿過來，根據結果重新修改模型，再把模型裝進產品，最后把產品推進實驗室，讓產品達到穩定運行狀態，這讓研發人員在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就可以進行測試分析。這種團結的、拼搏的團隊氛圍，讓胡自強最為“迷戀”，這也是他后來帶團隊時一直刻意去追求、去營造的。

圖說：1999年3月8日的《GE中央研究院郵報》報道，胡自強的團隊重新設計的冰箱風葉使GE對開門冰箱的噪聲降低了3.7dBA，預計可為GE家電節省成本900萬美元。

有了這兩個項目為基礎，胡自強的團隊能力、信心和聲譽都不斷提升。這也讓團隊可以承接更大的項目。2000年，美國新能效標識制度開始實施。1998年，GE家電全面啟動冰箱產品新平臺計劃。胡自強的團隊承接了三大新產品平臺的風機風道系統優化項目。這使2000年GE上市的一系列冰箱新品噪聲降至38 dBA，而變頻冰箱噪聲值降至32dBA。1999年3月的一期《GE中央研究院郵報》上稱，在這個項目中，胡自強團隊重新設計的風葉，使GE對開門冰箱的噪聲降低了3.7dBA，使之可以匹敵甚至超越了競爭對手。該報道引用了GE家電事業部的預測，稱“采用這一降噪技術后，每年可以節省成本900萬美元。這讓Gary Chastine贊嘆不已”。

基于這些，GE有史以來最安靜的對開門冰箱，在胡自強團隊的手中面世。有了這些項目為積累，胡自強的團隊在振動與噪聲領域逐漸形成體系，這也為胡自強個人提供了一個進一步成長和轉型的機會——讓他從專注項目本身的研發人員，轉變成為可以為GE制訂振動與噪聲領域相關的短期及長期戰略的研發領帶頭人之一。

在這一時期，遠在地球另一端、未來將與胡自強密不可分的中國家電業，正開始其從無到有的第三個十年的成長期。彼時，中國家電業才剛剛具備一定的研發能力并開始重視研發，行業中的領頭企業開始建設自己的研發部門。人才、研發投入，所有這些，都剛剛開始起步。1997年，胡自強受中國國務院邀請，作為海外專家到中國與家電業同行交流了降噪技術。1999年，中國家用電器協會舉辦了第一屆中國家用電器技術大會（當時會議名稱為中國家用電器電子技術應用研討會），參會人員約100人，共收到技術論文41篇，其中沒有一篇論文涉及降噪領域。這與20年后的2019年近700名家電技術人員參會、論文數量達391篇，不可同日而語。

為GE家電事業部頻繁輸出項目，也讓胡自強有機會對家電行業有了進一步的了解。除了產品研發本身外，1996年，GE家電與LG開展技術合作，GE和LG的合作團隊分別是以胡自強和金成鎮為核心。另外，當時，GE家電從日本三洋、松下OEM產品，也從日本購買壓縮機。這些都讓胡自強有了更多機會，去韓國和日本考察家電企業和產品。在這一過程中，他看到了全球家電產業的中心，逐漸從歐美轉移到日本，然后又開始向韓國轉移。面對這樣的產業轉移趨勢，胡自強開始在內心不斷問自己兩個問題：“中國在家電產業上，會有崛起的機會嗎？如果我專注于家電，會有回到中國的機會嗎？”

胡自強團隊為GE家電事業部輸出的一個又一個項目，都得到了事業部的高度認可。也正因為如此，2000年，胡自強也受邀調任GE家電事業部。這似乎與他內心那個還未完全清晰的想法，更近了一步。

讓人驚訝的是，胡自強來到GE家電事業部之后，做的第一個項目，與振動和噪聲并無關系。胡自強在GE中央研究院與家電事業部合作的過程中，他的創新思維以及勇于探索和實踐的精神，給GE家電事業部副總裁Paul Raymond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正因為如此，胡自強到家電事業部后負責的第一個項目，正是直到今天還屬于家電業探索前沿的智能家居。

這個項目持續了一年時間。期間，GE和微軟在智能家居方面展開技術合作，胡自強還因此帶領團隊成員來到比爾·蓋茨的家——比爾·蓋茨把自己的家改造成了一個智能家居實驗室——這也許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把智能家居落地在家庭場景的實驗室。今天來看，胡自強的這個項目就是解決家居家電的互聯互通問題。采用當時的PLC通訊協議，胡自強的團隊完成了這個項目。雖然當時由于硬件、軟件、應用場景等各個環節都不成熟而無法真正落地，但是為今天智能家居再次爆發積累了寶貴的經驗。包括什么是智能家居的用戶痛點，它的用戶價值都在哪里，胡自強都在這個因為太超前而無法在當時市場落地的項目中，總結出切身的經驗和教訓。

2002年，胡自強主持了GE變頻冰箱的研發，搭建了GE變頻對開門冰箱產品平臺，并將制冷雙循環系統首次成功應該在GE產品平臺中。

此時，胡自強博士畢業已經整整十年。經過在馬里蘭噪音消除技術公司這樣的創業公司以及GE這樣的大型企業集團的實踐和磨煉，他開始認真考慮自己未來事業的走向。雖然在GE家電事業部的工作越來越得心應手，但是，“回到中國去”的愿望，越來越強烈。此時，他聽說GE內燃機車事業部在中國上海招聘技術總監，便向GE家電事業部提出了輪崗的要求。Paul Raymond盡全力挽留，當他知道胡自強提出辭職的最核心原因，是為了回到中國之后，他立刻對胡自強說：“我們要啟動一個與中國企業小天鵝的大容積滾筒洗衣機項目，你來牽頭吧？”

胡自強與中國家電業的緣起，就決定在這轉瞬之間。而他個人的發展路徑，也因此變得清晰起來。（未完待續）